原研药公司凭借创新药在全球公共卫生领域贡献卓著。但原研药的高昂价格，也让医疗系统和患者不堪重负。药品专利到期后，本应通过仿制药竞争实现的“普惠医疗”却屡屡受阻。近日，国际仿制药和生物类似药协会（IGBA）发布报告《制度博弈——纵览原研药企用于阻碍仿制药和生物类似药进入市场的常青策略》[1]（以下简称《报告》)，将分散于各国的“常青策略”（Evergreening）案例进行系统梳理，并揭示其共性模式。报告称，这一现象不仅推高全球医疗成本，更将无数患者置于“有药难及”的困境。
一、常青策略：垄断的“合法”延伸
常青策略的本质是通过非实质性创新或系统性操作，延长原研药的独家销售权。根据IGBA报告，其核心策略主要包括：
专利丛林（Patent Thickets）：原研药企围绕核心药物申请大量次要专利，覆盖配方、剂型、使用方法等外围技术，形成密集的专利网络，以从技术上阻碍仿制药上市。《报告》提示，在允许未经彻底评估（或根本不评估）专利实际有效性和侵权情况的情况下就颁布初步禁令的司法管辖区中，专利丛林策略更为成功，并以美国Norvir?（利托那韦）、Keytruda?（派姆单抗）以及印度的Tarceva?（利格列汀）三药为例进行释明。
专利链接（Patent Linkage）：将仿制药上市审批与原研药专利状态进行前置联系，导致仿制药上市被系统性拖延。加拿大艾伯维公司利用专利链接制度，通过诉讼拖延Esbriet?（吡非尼酮）仿制药审批两年，尽管最终败诉，但原研药企已赚取额外数亿美元利润。
表1：报告中由于专利链接，仿制药推迟上市的部分药品清单
取消瘦标签（Elimination of skinny labels）：瘦身标签是一种仿制药企的常用策略，通过将仿制药的适应症限制在原研药专利未覆盖的范围内，从而避免侵犯原研药的专利权。这一机制对于确保非专利适应症的竞争不被延迟至关重要。然而，在实际操作中，原研药企经常试图限制该机制的适用范围。例如在美国的Vascepa?（二十碳五烯酸乙酯）案中，原研药企认为仿制药企有意通过医生的处方行为以侵犯其有效专利。
产品跳跃（Product Hopping）：原研药企在专利到期前推出改良版本（如片剂替代胶囊），并通过停产旧版等手段迫使市场转向新版本，而该新版本通常受到较新的专利保护。印度Namenda IR?（美金刚）案中，原研药企停产治疗阿尔茨海默病的旧版药片，力推专利期更长的新版胶囊，导致仿制药企业前期研发投入完全失效。英国竞争与市场管理局（CMA）调查显示，类似策略使英国NHS（国家医疗服务体系）每年多支出数亿英镑。
此外，《报告》还提到了定价策略（Pricing strategies）、诋毁仿制药和生物仿制药（Denigration of generic and biosimilar products）、滥用监管独占权（Misuse of regulatory exclusivities）等方式。
二、全球案例：常青策略的“无国界战争”
IGBA报告横跨30余国，收录超200个案例，揭示常青策略的全球化渗透，其中提到的经典案例有：
专利丛林的“巅峰之作”：抗艾药物Norvir?（利托那韦）累计申请超800项专利，覆盖分子结构、晶型、合成工艺等，形成“专利永动机”。世界知识产权组织（WIPO）指出，其专利网导致发展中国家仿制药上市延迟10年以上，直接加剧非洲艾滋病治疗危机。
图1：由WIPO制作，展示了2011年关于利托那韦的庞大专利布局
掠夺性定价的“市场清洗”：罗氏公司将抗癌药MabThera?（利妥昔单抗）的招标价格定为成本价的60%，试图逼退生物类似药。尽管最终被罚款81万美元，但策略已成功压制竞争对手市场份额。
监管滥用的“制度套利”：墨西哥原研药企利用数据独占期规则，每批准一个新适应症即可延长垄断5年，使Humira?（阿达木单抗）数据独占权保护从2008年延长至2024年，推迟了生物类似物的竞争16年。
三、行业影响：创新异化引发系统性危机
常青策略的泛滥，正在撕裂制药行业的价值根基：
患者沦为“代价”：据统计，2005-2015年间，美国FDA橙皮书中78%的新登记专利属于已有药物的改进（如新剂型或给药系统），这些专利常青行为导致原研药垄断期延长，进而推迟了低价仿制药的上市，严重影响了药品可及性，使无数患者面临高昂的用药压力。
医疗系统陷入“资源黑洞”：美国联邦贸易委员会（FTC）报告指出，药企将15%的营收用于“专利防御”，远超研发投入比例。更讽刺的是，这些成本最终通过药价转嫁给医保体系。美国医保数据显示，2019-2022年创新药支出从59亿增至482亿元，占比从0.29%升至1.96%，其中专利常青策略驱动的高价药是重要推手。
创新从“突破”滑向“内卷”：原研药企研发方向严重偏离临床需求。诺华的多发性硬化症药物Gilenya?（芬戈莫德）通过剂型迭代申请23项专利，但疗效未获显著提升；辉瑞的抗癌药Xalkori?（克唑替尼）则因过度关注专利布局，错失下一代靶向药开发先机。《自然》杂志批评，这种“微创新”策略正在扼杀真正突破性疗法的诞生。
四、业界的多元声音
IGBA的此份《报告》，作为首份系统性揭露全球制药业“常青策略”的权威文件，引发了学界、产业界与政策制定者的广泛关注。其在引发对现有医药体系进行反思的同时，亦被批评过度聚焦仿制药立场，未充分探讨原研药企的研发回报压力。
美国药品研究与制造商协会（PhRMA）指责报告“片面强调仿制药利益，无视创新生态”，并援引Accenture（2016）报告数据称：“2010年后上市创新生物药中，82%由中小企业研发，常青策略实为大企业保护创新的无奈之举”。《新英格兰医学杂志》社论提醒：“过度打压常青策略可能导致药企放弃慢性病药物研发，转向利润更高的美容药或‘孤儿药’”。更具平衡性的策略也被提出，例如参照2019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Michael Kremer提出的分级定价系统，建立“专利分级制度”，对突破性药物给予更长保护期，次要创新则缩短期限。以及比尔及梅琳达·盖茨基金会尝试的“药品专利池”模式，通过资助药企共享专利，换取贫困国家仿制药的生产权。
结语
IGBA报告的真正价值，在于撕开了医药创新叙事的华丽外衣，迫使人类直面一个残酷现实：当专利沦为资本永续增殖的工具时，所谓“创新”反而成为普惠医疗的敌人。然而，破解常青策略绝非简单的“反专利”运动，而是需要一场医药体制创新的范式革命——推动所有相关方从“零和博弈”转向“良性共生”。
注释：
1.Gaming the system:An overview of originator companies' evergreening strategies used to hinder access to generic and biosimilar produc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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